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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新年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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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春节对于中国人来说,是最重视的节日,那些传统的仪式和规矩中充满了敬畏与守望的意味。老舍眼中的春节充满了京味儿,沈从文家乡湘西的焰火最为著名,莫言憧憬着喝一碗腊八粥……在这些文学名家的妙笔之下,过年的场景有了独特的意蕴,令人回味。
老舍:北京的春节
老舍(1899-1966),现代小说家,著有《骆驼祥子》《茶馆》等,1966年自沉于北京太平湖。
按照北京的老规矩,过农历的新年(春节),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可是,到了严冬,不久便是春天,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在腊八那天,人家里,寺观里,都熬腊八粥。这种特制的粥是祭祖祭神的,可是细一想,它倒是农业社会的一种自傲的表现--这种粥是用所有的各种的米,各种的豆,与各种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荔枝肉、莲子、花生米、葡萄干、菱角米……)熬成的。这不是粥,而是小型的农业展览会。
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在这天放到高醋里,封起来,为过年吃饺子用的。到年底,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使人要多吃几个饺子。在北京,过年时,家家吃饺子。
从腊八起,铺户中就加紧地上年货,街上加多了货摊子--卖春联的、卖年画的、卖蜜供的、卖水仙花的等等都是只在这一季节才会出现的。这些赶年的摊子都教儿童们的心跳得特别快一些。在胡同里,吆喝的声音也比平时更多更复杂起来,其中也有仅在腊月才出现的,像卖宪书的、松枝的、薏仁米的、年糕的等等。
在有皇帝的时候,学童们到腊月十九日就不上学了,放年假一月。儿童们准备过年,差不多第一件事是买杂拌儿。这是用各种干果(花生、胶枣、榛子、栗子等)与蜜饯搀和成的,普通的带皮,高级的没有皮--例如:普通的用带皮的榛子,高级的用榛瓤儿。儿童们喜吃这些零七八碎儿,即使没有饺子吃,也必须买杂拌儿。他们的第二件大事是买爆竹,特别是男孩子们。恐怕第三件事才是买玩艺儿--风筝、空竹、口琴等--和年画儿。
儿童们忙乱,大人们也紧张。他们须预备过年吃的使的喝的一切。他们也必须给儿童赶作新鞋新衣,好在新年时显出万象更新的气象。
二十三日过小年,差不多就是过新年的"彩排"。在旧社会里,这天晚上家家祭灶王,从一擦黑儿鞭炮就响起来,随着炮声把灶王的纸像焚化,美其名叫送灶王上天。在前几天,街上就有多少多少卖麦芽糖与江米糖的,糖形或为长方块或为大小瓜形。按旧日的说法:有糖粘住灶王的嘴,他到了天上就不会向玉皇报告家庭中的坏事了。现在,还有卖糖的,但是只由大家享用,并不再粘灶王的嘴了。
过了二十三,大家就更忙起来,新年眨眼就到了啊。在除夕以前,家家必须把春联贴好,必须大扫除一次,名曰扫房。必须把肉、鸡、鱼、青菜、年糕什么的都预备充足,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还有,旧社会里的老妈妈论,讲究在除夕把一切该切出来的东西都切出来,省得在正月初一到初五再动刀,动刀剪是不吉利的。这含有迷信的意思,不过它也表现了我们确是爱和平的人,在一岁之首连切菜刀都不愿动一动。
除夕真热闹。家家赶作年菜,到处是酒肉的香味。老少男女都穿起新衣,门外贴好红红的对联,屋里贴好各色的年画,哪一家都灯火通宵,不许间断,炮声日夜不绝。在外边做事的人,除非万不得已,必定赶回家来,吃团圆饭,祭祖。这一夜,除了很小的孩子,没有什么人睡觉,而都要守岁。
元旦的光景与除夕截然不同:除夕,街上挤满了人;元旦,铺户都上着板子,门前堆着昨夜燃放的爆竹纸皮,全城都在休息。
男人们在午前就出动,到亲戚家,朋友家去拜年。女人们在家中接待客人。同时,城内城外有许多寺院开放,任人游览,小贩们在庙外摆摊,卖茶、食品和各种玩具。北城外的大钟寺,西城外的白云观,南城的火神庙(厂甸)是最有名的。可是,开庙最初的两三天,并不十分热闹,因为人们还正忙着彼此贺年,无暇及此。到了初五六,庙会开始风光起来,小孩们特别热心去逛,为的是到城外看看野景,可以骑毛驴,还能买到那些新年特有的玩具。白云观外的广场上有赛轿车赛马的;在老年间,据说还有赛骆驼的。这些比赛并不争取谁第一谁第二,而是在观众面前表演骡马与骑者的美好姿态与技能。
多数的铺户在初六开张,又放鞭炮,从天亮到清早,全城的炮声不绝。虽然开了张,可是除了卖吃食与其他重要日用品的铺子,大家并不很忙,铺中的伙计们还可以轮流着去逛庙、逛天桥,和听戏。
元宵(汤圆)上市,新年的**到了--元宵节(从正月十三到十七)。除夕是热闹的,可是没有月光;元宵节呢,恰好是明月当空。元旦是体面的,家家门前贴着鲜红的春联,人们穿着新衣裳,可是它还不够美。元宵节,处处悬灯结彩,整条的大街像是办喜事,火炽而美丽。有名的老铺都要挂出几百盏灯来,有的一律是玻璃的,有的清一色是牛角的,有的都是纱灯;有的各形各色,有的通通彩绘全部《红楼梦》或《水浒传》故事。这,在当年,也就是一种广告;灯一悬起,任何人都可以进到铺中参观;晚间灯中都点上烛,观者就更多。这广告可不庸俗。干果店在灯节还要做一批杂拌儿生意,所以每每独出心裁的,制成各样的冰灯,或用麦苗作成一两条碧绿的长龙,把顾客招来。
除了悬灯,广场上还放花合。在城隍庙里并且燃起火判,火舌由判官的泥像的口、耳、鼻、眼中伸吐出来。公园里放起天灯,像巨星似的飞到天空。
男男女女都出来踏月、看灯、看焰火;街上的人拥挤不动。在旧社会里,女人们轻易不出门,她们可以在灯节里得到些自由。
小孩子们买各种花炮燃放,即使不跑到街上去淘气,在家中照样能有声有光的玩耍。家中也有灯:走马灯--原始的电影--宫灯、各形各色的纸灯,还有纱灯,里面有小玲,到时候就叮叮的响。大家还必须吃汤圆呀。这的确是美好快乐的日子。
一眨眼,到了残灯末庙,学生该去上学,大人又去照常做事,新年在正月十九结束了。腊月和正月,在农村社会里正是大家最闲在的时候,而猪牛羊等也正长成,所以大家要杀猪宰羊,酬劳一年的辛苦。过了灯节,天气转暖,大家就又去忙着干活了。北京虽是城市,可是它也跟着农村社会一齐过年,而且过得分外热闹。
在旧社会里,过年是与迷信分不开的。腊八粥,关东糖,除夕的饺子,都须先去供佛,而后人们再享用。除夕要接神;大年初二要祭财神,吃元宝汤(馄饨),而且有的人要到财神庙去借纸元宝,抢烧头股香。正月初八要给老人们顺星、祈寿。因此那时候最大的一笔浪费是买香腊纸马的钱。现在,大家都不迷信了,也就省下这笔开销,用到有用的地方去。特别值得提到的是现在的儿童只快活地过年,而不受那迷信的熏染,他们只有快乐,而没有恐惧--怕神怕鬼。也许,现在过年没有以前那么热闹了,可是多么清醒健康呢。以前,人们过年是托神鬼的庇佑,现在是大家劳动终岁,大家也应当快乐地过年。
冯骥才:年意
冯骥才,男,1942年出生于天津,祖籍浙江宁波慈溪县(今宁波市江北区慈城镇),当代著名作家、文学家、艺术家,民间艺术工作者,民间文艺家,画家。
一如春意或秋意,年意时深时浅时有时无。然而,春意是随同和风、绿色、花气和嗡嗡飞虫而来,秋意是承载黄叶、凉雨、瑟瑟天气和凋残的风景而至。那么,年意呢?
亲切、鲜活、热烈、火爆,撩起你过年的兴致,但这年意又是从何而来?
年意不像节气那样宇宙的规律、大自然的变化,都是外加给人的……它很奇妙!比如伏天挥汗时,你去看那张传统而著名的木版年画《大过新年》,画面上风趣地描绘着大年夜合家欢聚的种种情景。最多只为这民俗的意蕴和稚拙的版味所吸引,并不被打动。但在腊月里,你再去瞅这花花绿绿的画儿,感觉竟然全变了。它变得亲切、鲜活、热烈、火爆,一下子撩起你过年的兴致。它分明给了你以年意的感染。但它的年意又是哪儿来的呢?
祖祖辈辈不管今年的希望明年是否落空,照样活得这样认真、虔诚。
年意不像节气那样宇宙的规律、大自然的变化,都是外加给人的……它很奇妙,一喝那杂米杂豆熬成的又黏又甜味道独特的腊八粥,便朦胧看到了年,好似彼岸那样在前面一边诱惑一边等待了。时光通过腊月这条河,一点点驶向年底。年意仿佛大地寒冬的雪意,一天天簇密和深浓。你想一想,这年意究竟是怎样不声不响却日日加深的?是从交谈中愈来愈多说到年这个字,是开始盘算如何购置新衣、装点房舍、筹办年货……还是你在年货市场挤来挤去时,受到了人们要把年过好那股子高涨的生活热情的传染?年货,无论是吃的、玩的、看的、使的,全都火红碧绿艳紫鲜黄,亮亮堂堂,生活好像一下子点满灯。
那些年年此时都要出现的图案,一准儿全冒出来——松、菊、蝙蝠、鹤、鹿、老钱、宝马、肥猪、聚宝盆,谁都知道它们暗示着富贵、长寿、平安、吉利、好运与兴旺……它们把你围起来,掀动你的热望,鼓舞你的欲求,叫你不知不觉把心中的祈望也寄托其中了。
祖祖辈辈不管今年的希望明年是否落空,不管老天爷的许诺是否兑现,他们照样活得这样认真、虔诚、执着与热情。唯有希望才使生活充满魅力……
哪怕被人群挤变了形,你也要把自己塞进回家的列车。年意,让人着魔发疯!
如果你还欠缺几样年货未有齐备,少四头水仙或二斤大红苹果,不免会心急不安,跑到街上转来绕去,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必备的年货买齐。圆满过年,来年圆满。年意原来竟如此深厚、如此强劲!如果此时你身在异地、急切回家,那一列列火车被返乡度年的人满满实实挤得变了形,你生怕误车而错过大年夜的团圆,也许会不顾挨骂、撅着屁股硬爬进车窗。年意还是一种着魔发疯的情绪!
你仿佛忘记所有烦恼,心中被美好的愿望填满。年意,正是生活的期待和生机。
不管一年里你有多少失落与遗憾、自艾自怨,但在大年三十晚上坐在摆满年夜饭的桌旁,必须笑容满面……你极力说着吉祥话和吉利话,极力让家人笑,家人也极力让你笑;你还不自觉地让心中美好的愿望膨胀起来,热乎乎填满你的心怀。这时你是否感觉到,年意其实不在任何其他地方,它原本就在你的心里,也在所有人的心里。
年意不过是一种生活的情感、期望和生机。而年呢?就像一盏红红的灯笼,一年一度把它迷人地照亮。
沈从文:忆湘西过年
沈从文(1902-1988),中国著名作家,原名沈岳焕,笔名休芸芸、甲辰、上官碧、璇若等,乳名茂林,字崇文,湖南凤凰人。沈从文是作家、历史文物研究者。1924年开始进行文学创作,撰写出版了《长河》、《边城》等小说。
我生长家乡是湘西边上一个居民不到一万户口的小县城,但是狮子龙灯焰火,半世纪前在湘西各县却极著名。逢年过节,各街坊多有自己的灯。由初一到十二叫“送灯”,只是全城敲锣打鼓各处玩去。白天多大锣大鼓在桥头上表演戏水,或在八九张方桌上盘旋上下。晚上则在灯火下玩蚌壳精,用细乐伴奏。十三到十五叫“烧灯”,主要比赛转到另一方面,看谁家焰火出众超群。
我照例凭顽童资格,和百十个大小顽童,追随队伍城厢内外各处走去,和大伙在炮仗焰火中消磨。玩灯的不仅要凭气力,还得要勇敢,为表示英雄无畏,每当场坪中焰火上升时,白光直泻数丈,有的还大吼如雷,这些人却不管是“震天雷”还是“猛虎下山”,照例得赤膊上阵,迎面奋勇而前。我们年纪小,还无资格参与这种剧烈活动,只能趁热闹在旁呐喊助威。有时自告奋勇帮忙,许可拿个松明火炬或者背背鼓,已算是运气不坏。因为始终能跟随队伍走,马不离群,直到天快发白,大家都烧得个焦头烂额,精疲力尽。队伍中附随着老渔翁和蚌壳精的,蚌壳精向例多选十二三岁面目俊秀姣好男孩子充当,老渔翁白须白发也做得俨然,这时节都现了原形,狼狈可笑。乐队鼓笛也常有气无力板眼散乱的随意敲打着。有时为振作大伙精神,乐队中忽然又悠悠扬扬吹起“踹八板”来,狮子耳朵只那么摇动几下,老渔翁和蚌壳精即或得应着鼓笛节奏,当街随意兜两个圈子,不到终曲照例就瘫下来,惹得大家好笑!
最后集中到个会馆前点验家伙散场时,正街上江西人开的南货店、布店,福建人开的烟铺,已经放鞭炮烧开门纸迎财神,家住对河的年轻苗族女人,也挑着豆豉萝卜丝担子上街叫卖了。有了这个玩灯烧灯经验底子,长大后读宋代咏灯节事的诗词,便觉得相当面熟,体会也比较深刻。
(节选自《沈从文文集》)
鲁迅:祝福(节选)
鲁迅(1881-1936),现代文学的先锋人物,原名周樟寿,字豫才,后改名周树人,浙江绍兴人。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丰子恺:过年
丰子恺(1898-1975),中国现代散文家、漫画家、音乐家,浙江嘉兴桐乡人,师从李叔同(弘一法师)。
我幼时不知道阳历,只知道阴历。到了十二月十五,过年的气氛开始浓重起来了。我们染坊店里三个染匠全是绍兴人,十二月十六要回乡。十五日,店里办一桌酒,替他们送行。这是提早办的年酒。商店旧例,年酒席上的一只全鸡,摆法大有讲究:鸡头向着谁,谁要被免职。所以上菜的时候,要特别当心。但是我家的店规模很小,一共只有六个人,这六个人极少有变动,所以这种顾虑极少。但母亲还是很小心,上菜时关照仆人,必须把鸡头对着空位。
腊月二十三晚上送灶,灶君菩萨每年上天约一星期,二十三夜上去,大年夜回来。据说菩萨是天神派下来监视人家的,每家一个。他们高踞在人家的灶台上,嗅取饭菜的香气。每逢初一、月半,必须点起香烛来拜他。二十三这一天,家家烧赤豆糯米饭,先盛一大碗供在灶君面前,然后全家来吃。吃过之后,黄昏时分,父亲穿了大礼服来灶前膜拜,跟着,我们大家跪拜。拜过之后,将灶君的神像从灶台上请下来,放进一顶灶轿里。这灶轿是白天从市场上买来的,用红绿纸张糊成,两旁贴着一副对联,上写“上天奏善事,下界保平安”。我们拿些冬青柏子,插在灶轿两旁,再拿一串纸金元宝挂在轿上,又拿一点糖饼来,粘在灶君菩萨的嘴上。这样一来,他上去见了天神粘嘴粘舌的,说话不清楚,免得把别人的恶事和盘托出。于是父亲恭恭敬敬地捧了灶轿,捧到大门外去烧化。烧化时必须抢出一只纸金元宝,拿进来藏在厨里,预祝明年有真金元宝进门。送灶君上天之后,陈妈妈就烧菜给父亲下酒,说这酒菜味道一定很好,因为没有灶君先吸取其香气。父亲也笑着称赞酒菜好吃。我现在回想,他是假痴假呆,逢场作戏。因为他中了这末代举人,科举就废,不地伸展,蜗居在这穷乡僻壤的蓬门败屋中,无以自慰,惟有利用年中行事,聊资消遣,亦“四时佳兴与人同”之意耳。
二十三送灶之后,家中就忙着打年糕。这糯米年糕又大又韧,自己不会大,必须请一个男工来帮忙。这男工大都是陆阿二,又名五阿二。因为他姓陆,而他的父亲行五。两枕“当家年糕”约有三尺长;此外许多较小的年糕,有二尺长的,有一尺长的;还有红糖年糕,白糖年糕。此外是元宝、百合、橘子等等小摆设,这些都是由母亲和姐姐们去做,我也洗了手去帮忙,但是总做不好,结果是自己吃了。
姐姐们又做许多小年糕,形状仿照大年糕,预备二十七夜过年时拜小年菩萨用的。
二十七夜过年,是个盛典。白天忙着烧祭品:猪头、全鸡、大鱼、大肉,都是装大盘子的。吃过夜饭之后,把两张八仙桌接起来,上面供设“六神牌”,前面围着大红桌围,摆着巨大的铝制的香炉蜡台。桌上供着许多祭品,两旁围着年糕。我们这厅屋是三家公用的,我家居中,右边是五叔家,左边是嘉林哥家,三家同时祭起年菩萨来,屋子里灯火辉煌,香烟缭绕,气象好不繁华!三家比较起来,我家的供桌最为体面。何况我们还有小年菩萨,即在大桌旁边设两张茶几,也是接长的,也供一位小菩萨像,用小香炉蜡台,设小盘祭品,竟像是小人国里的过年。记得那时我所欣赏的,是“六神牌”和祭品盘上的红纸盖。这六神牌画得非常精美,一共六版,每版上画好几个菩萨,佛、观音、玉皇大帝、孔子、文昌帝君、魁星……都包括在内。平时折好了供在堂前,不许打开来看,这时候才展览了。祭品盘上的红纸盖都是我的姑母剪的,“福禄寿喜”“一品当朝”“连升三级”等字,都剪出来,巧妙地嵌在里头。我那时只有七八岁,就喜爱这些东西,这说明我与美术有缘。
绝大多数人家二十七夜过年,所以这晚上商店都开门,直到后半夜送神后才关门。我们约伴出门散步,买花炮。花炮种类繁多,我们所买的,不是两响头的炮仗和噼劈啪啪的鞭炮,而是雪炮、流星、金转银盘、水老鼠、万花筒等好看的花炮。其中,万花筒最好看,然而价贵不易多得。买回去在天井里放,大可增加过年的喜气。我把一串鞭炮拆散,一个一个地放,点着了火,立刻拿一个罐头瓶来罩住,“咚”地一声,连罐头瓶也跳起来。我起初不敢拿在手里放,后来经乐生哥哥教导,竟敢拿在手里放了。两指轻轻捏住鞭炮的末端,一点上火,立刻把头旋向后面。渐渐老练了,即行若无事。
年底这一天,是准备通夜不眠的,店里早已经摆出风灯,插上岁烛。吃年夜饭的时候,把所有的碗筷都拿出来,预祝来年人丁兴旺。吃饭碗数,不可成单,必须成双。如果吃三碗,必须再盛一次,哪怕盛一点点也好,总之要凑成双数。吃饭时母亲分送压岁钱,用红纸包好,我全部用以买花炮。吃过年夜饭,还有一出滑稽戏呢。这叫“毛糙纸揩洼”。“洼”就是屁股。一个人拿一张糙纸,把另一个人的嘴揩一揩。意思是说:你这嘴巴是屁股,你过去一年中所说的不祥的话,例如“要死”之类的,都等于放屁。但是人都不愿意被揩,尽量逃避。然而揩的人很调皮,出其不意,突如其来。哪怕你是极小心的人,也总会被揩。有时其人出前门去了,大家就不提防他。岂知道他绕了个圈子,悄悄地从后门进来,终于被揩去了。此时笑声、喊声使过年的欢乐气氛更加浓重了。
街上提着灯笼讨债的,络绎不绝,直到天色将晓,还有人提着灯笼急急忙忙地跑来跑去。灯笼是千万少不得的。提灯笼,表示还是大年夜,可以讨债;如果不提灯笼,那就是新年,欠债的可以打你几记耳光,要你保他三年顺境,因为大年初一讨债是禁忌的。但是这时候我家早已结账,关店,正在点起香烛接灶君菩萨。此时通行吃接灶圆子,管账先生一面吃圆子,一面向我母亲报告账务。说到盈余,笑容满面。他告别回去,我们也收拾,睡觉。但是睡不到两个钟头,又得起来,拜年的乡下客人已经来了。
年初一上午忙着招待拜年的客人。街上挤满了穿新衣服的农民,男女老幼,熙熙攘攘,吃烧卖,上酒馆,买花纸(即年画),看戏法,到处拥挤。
初二开始,镇上的亲友来往拜年。我父亲戴着红缨帽子,穿着外套,带着跟班出门。同时也有穿礼服的到我家拜年。如果不遇,就留下一张红片子。父亲死后,母亲叫我也穿着礼服去拜年。我实在很不高兴。因为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穿礼服上街,大家注目,有讥笑的,也有叹羡的,叫我非常难受。现在回想,母亲也是一片苦心。她不管科举已废,还希望我将来也中个举人,重振家业,所以把我如此打扮,聊以慰情。
正月初四,晚上接财神。别的事情排场大小不定,独有接财神,家家郑重其事,而且越是贫寒之家,排场越是体面。大概他们想:敬神可以邀得神的恩宠,今后让他们发财。
初五以后,过年的事基本结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谢往还,也很热闹。厨房里年菜很多,客人来,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就差不多吃完了。所以有一句话:“拜年拜到正月半,烂溏鸡屎炒青菜。”我的父亲不爱吃肉,喜欢吃素。所以我们家里,大年夜就烧好一大缸萝卜丝油豆腐,油很重,滋味很好。每餐盛出一碗来,放在锅子里一热,便是最好的饭菜。我至今还忘不了那种好滋味。但是让家里人烧起来,总不及童年时的好吃,怪哉!
正月十五,在古代是一个元宵佳节,然而赛灯之事,久已废止,只有市上卖些兔子灯、蝴蝶灯等,聊以应名而已。二十日,各店照常开门做生意,学堂也开学,过年也就结束。
莫言:过去的年
莫言,1955年2月17日出生于山东高密,第一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中国籍作家。
那时,在我们心目中,只有春节才是年。
退回去几十年,在我们乡下,是不把阳历年当年的。那时,在我们的心目中,只有春节才是年。这一是与物质生活的贫困有关──因为多一个节日就多一次奢侈的机会,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观念问题。
小孩子掰着指头盼望过年,大人们感叹着惧怕过年。
我小的时候特别盼望过年,往往是一过了腊月涯,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好像春节是一个遥远的、很难到达的目的地。对于我们这种焦急的心态,大人们总是发出深沉的感叹,好像他们不但不喜欢过年,而且还惧怕过年。他们的态度令当时的我感到失望和困惑,现在我完全能够理解了。
我想我的长辈们之所以对过年感慨良多,一是因为过年意味着一笔开支,而拮据的生活预算里往往没有这笔开支,二是飞速流逝的时间对他们构成的巨大压力。小孩子可以兴奋地说:过了年,我又长大了一岁;而老人们则叹息:嗨,又老了一岁。过年意味着小孩子正在向自己生命过程中的辉煌时期进步,而对于大人,则意味着正向衰朽的残年滑落。
腊月初八,盼年第一站。我常幻想自己可以排队领粥,虽然饥饿寒冷,但心中充满欢乐。
熬到腊月初八,是盼年的第一站。这天的早晨要熬一锅粥,粥里要有八样粮食──其实只需七样,不可缺少的大枣算一样。据说在解放前的腊月初八凌晨,庙里或是慈善的大户都会在街上支起大锅施粥,叫花子和穷人们都可以免费喝。
我曾经十分地向往着这种施粥的盛典,想想那些巨大无比的锅,支设在露天里,成麻袋的米豆倒进去,黏稠的粥在锅里翻滚着,鼓起无数的气泡,浓浓的香气弥漫在凌晨清冷的空气里。一群手捧着大碗的孩子们排着队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脸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清鼻涕。为了抵抗寒冷,他们不停地蹦跳着,喊叫着。我经常幻想着我就在等待着领粥的队伍里,虽然饥饿,虽然寒冷,但心中充满了欢乐。后来我在作品中,数次描写了我想象中的施粥场面,但写出来的远不如想象中的辉煌。
为了等待辞灶日晚上的饺子,我早饭和午饭吃得很少。
过了腊八再熬半月,就到了辞灶日。我们那里也把辞灶日叫做小年,过得比较认真。早饭和午饭还是平日里的糙食,晚饭就是一顿饺子。为了等待这顿饺子,我早饭和午饭吃得很少。那时候我的饭量大得实在是惊人,能吃多少个饺子就不说出来吓人了。辞灶是有仪式的,那就是在饺子出锅时,先盛出两碗供在灶台上,然后烧半刀黄表纸,把那张灶马也一起焚烧。焚烧完毕,将饺子汤淋一点在纸灰上,然后磕一个头,就算祭灶完毕。这是最简单的。比较富庶的人家,则要买来些关东糖供在灶前,其意大概是让即将上天汇报工作的灶王爷尝点甜头,在上帝面前多说好话。也有人说是用关东糖粘住灶王爷的嘴。这种说法不近情理,你粘住了他的嘴,坏话固然是不能说了,但好话不也说不了了嘛!
灶马头儿上的灶王爷是白脸,让我觉得有些矛盾。
祭完了灶,就把那张从灶马上裁下来的灶马头儿贴到炕头上,所谓灶马头,其实就是一张农历的年历表,一般都是拙劣的木版印刷,印在最廉价的白纸上。最上边印着一个小方脸、生着三绺胡须的人,他的两边是两个圆脸的女人,一猜就知道是他的两个太太。
当年我就感到灶王爷这个神祇的很多矛盾之处,其一就是他整年累月地趴在锅灶里受着烟熏火燎,肯定是个黑脸的汉子──乡下人说某人脸黑:看你像个灶王爷似的──但灶马头上的灶王爷脸很白。灶马头上都印着来年几龙治水的字样。一龙治水的年头主涝,多龙治水的年头主旱,“人多乱,龙多旱”这句俗语就是从这里来的,其原因与“三个和尚没水吃”是一样的。
除夕下午,女人们在家包饺子,男人们去给祖先上坟。
过了辞灶日,春节就迫在眉睫了。但在孩子的感觉里,这段时间还是很漫长。终于熬到了年除夕,这天下午,女人们带着女孩子在家包饺子,男人们带着男孩子去给祖先上坟。而这上坟,其实就是去邀请祖先回家过年。
上坟回来,家里的堂屋墙上,已经挂起了家堂轴子,轴子上画着一些冠冕堂皇的古人,还有几个像我们在忆苦戏里见到过的那些财主家的戴着瓜皮小帽的小崽子模样的孩子,正在那里放鞭炮。轴子上还用墨线起好了许多的格子,里边填写着祖宗的名讳。轴子前摆着香炉和蜡烛,还有几样供品。无非是几颗糖果,几页饼干。
讲究的人家还做几个碗,碗底是白菜,白菜上面摆着几片油炸的焦黄的豆腐之类。不可缺少的是要供上一把斧头,取其谐音“福”字。这时候如果有人来借斧头,那是要遭极大的反感的。院子里已经撒满了干草,大门口放一根棍子,据说是拦门棍,拦住祖宗的骡马不要跑出去。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真正的开始过年了。孩子不能乱说话,因为关系到一家人来年的运道。
那时候不但没有电视,连电都没有,吃过晚饭后还是先睡觉。睡到三星正晌时被母亲悄悄地叫起来。起来穿上新衣,感觉到特别神秘,特别寒冷,牙齿嘚嘚地打着战。家堂轴子前的蜡烛已经点燃,火苗颤抖不止,照耀得轴子上的古人面孔闪闪发光,好像活了一样。
院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仿佛有许多的高头大马在黑暗中咀嚼谷草。──如此黑暗的夜再也见不到了,现在的夜不如过去黑了。这是真正的开始过年了。这时候绝对不许高声说话,即便是平日里脾气不好的家长,此时也是柔声细语。至于孩子,头天晚上母亲已经反复地叮嘱过了,过年时最好不说话,非得说时,也得斟酌词语,千万不能说出不吉利的话,因为过年的这一刻,关系到一家人来年的运道。
做年夜饭,下饺子,点鞭炮,一片欢声笑语。
做年夜饭不能拉风箱──呱嗒呱嗒的风箱声会破坏神秘感──因此要烧最好的草,棉花柴或者豆秸。我母亲说,年夜里烧花柴,出刀才,烧豆秸,出秀才。秀才嘛,是知识分子,有学问的人,但刀才是什么,母亲也解说不清。大概也是个很好的职业,譬如武将什么的,反正不会是屠户或者是刽子手。因为草好,灶膛里火光熊熊,把半个院子都照亮了。
锅里的蒸汽从门里汹涌地扑出来。饺子下到锅里去了。白白胖胖的饺子下到锅里去了。每逢此时我就油然地想起那个并不贴切的谜语:从南来了一群鹅,扑棱扑棱下了河。
饺子熟了,父亲端起盘子,盘子上盛了两碗饺子,往大门外走去。男孩子举着早就绑好了鞭炮的竿子紧紧地跟随着。父亲在大门外的空地上放下盘子,点燃了烧纸后,就跪下向四面八方磕头。男孩子把鞭炮点燃,高高地举起来。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父亲完成了他的祭祀天地神灵的工作。回到屋子里,母亲、祖母们已经欢声笑语了。
有一年我连吃了三碗都没能吃到带钱的饺子,把胃撑坏了,差点要了小命。
神秘的仪式已经结束,接下来就是活人们的庆典了。在吃饺子之前,晚辈们要给长辈磕头,而长辈们早已坐在炕上等待着了。我们在家堂轴子前一边磕头一边大声地报告着被磕者:给爷爷磕头,给奶奶磕头,给爹磕头,给娘磕头……长辈们在炕上响亮地说着:不用磕了,上炕吃饺子吧!晚辈们磕了头,长辈们照例要给一点磕头钱,一毛或是两毛,这已经让我们兴奋得想雀跃了。
年夜里的饺子是包进了钱的,我家原来一直包清朝时的铜钱,但包了铜钱的饺子有一股浓烈的铜锈气,无法下咽,等于浪费了一个珍贵的饺子,后来就改用硬币了。现在想起来,那硬币也脏得厉害,但当时我们根本想不到这样奢侈的问题。我们盼望着能从饺子里吃出一个硬币,这是归自己所有的财产啊,至于吃到带钱饺子的吉利,孩子们并不在意。
有一些孝顺儿媳白天包饺子时就在饺子皮上做了记号,夜里盛饺子时,就给公公婆婆的碗里盛上了带钱的,借以博得老人的欢喜。
没了吃的吸引,过年的兴趣失去大半。现在的孩子有自己的欢乐,只有我们在怀念那种过年。
现在,如果愿意,饺子可以天天吃,没有了吃的吸引,过年的兴趣就去了大半,人到中年,更感到时光的难留,每过一次年,就好像敲响了一次警钟。没有美食的诱惑、没有神秘的气氛、没有纯洁的童心,就没有过年的乐趣,但这年还是得过下去,为了孩子。我们所怀念的那种过年,现在的孩子不感兴趣,他们自有他们的欢乐的年。
冰心:童年的春节
冰心(1900-1999),中国现代散文家、诗歌翻译家、“社会活动”家,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
我童年生活中,不光是海边山上孤单寂寞的独往独来,也有热闹得锣鼓喧天的时候,那便是从前的“新年”,现在叫做“春节”的。
那时我家住在烟台海军学校后面的东南山窝里,附近只有几个村落,进烟台市还要越过一座东山,算是最冷僻的一角了,但是“过年”还是一年中最隆重的节日。
过年的前几天,最忙的是母亲了。她忙着打点我们过年穿的新衣鞋帽,还有一家大小半个月吃的肉,因为那里的习惯,从正月初一到十五是不宰猪卖肉的。我看见母亲系起围裙、挽上袖子,往大坛子里装上大块大块的喷香的裹满“红糟”的糟肉,还有用酱油、白糖和各种香料煮的卤肉,还蒸上好几笼屉的红糖年糕当母亲做这些事的时候,旁边站着的不只有我们几个馋孩子,还有在旁边帮忙的厨师傅和余妈。
父亲呢,就为放学的孩子们准备新年的娱乐。在海军学校上学的不但有我的堂哥哥,还有表哥哥。真是“一表三千里”,什么姑表哥,舅表哥,姨表哥,至少有七八个。父亲从烟台市上买回一套吹打乐器,锣、鼓、箫、笛、二胡、月琴弹奏起来,真是热闹得很。只是我挤不进他们的乐队里去!我只能白天放些父亲给我们买回来的鞭炮,晚上放些烟火。大的是一筒一筒的放在地上放,火树银花,璀璨得很!我最喜欢的还是一种最小、最简单的“滴滴金”。那是一条小纸捻,卷着一点火药,可以拿在手里点起来嗤嗤地响,爆出点点火星。
记得我们初一早起,换上新衣新鞋,先拜祖宗——我们家不供神佛——供桌上只有祖宗牌位、香、烛和祭品,这一桌酒菜就是我们新年的午餐——然后给父母亲和长辈拜年,我拿到的红纸包里的压岁钱,大多是一圆锃亮的墨西哥“站人”银元,我都请母亲替我收起。
最有趣的还是从各个农村来耍“花会”的了,演员们都是各个村落里冬闲的农民,节目大多是“跑旱船”,和“王大娘锔大缸”之类,演女角的都是村里的年轻人,搽着很厚的脂粉。鼓乐前导,后面就簇拥着许多小孩子。到我家门首,自然就围上一大群人,于是他们就穿走演唱了起来,有乐器伴奏,歌曲大都滑稽可笑,引得大家笑声不断。耍完了,我们就拿烟、酒、点心慰劳他们。这个村的花会刚走,那个村的又来了,最先来到的自然是离我们最近的金钩寨的花会!
我十一岁那年,回到故乡的福建福州,那里过年又热闹多了。我们大家庭里是四房同居分吃,祖父是和我们这一房在一起吃饭的。从腊月廿三日起,大家就忙着扫房,擦洗门窗和铜锡器具,准备糟和腌的鸡、鸭、鱼、肉。祖父只忙着写春联,贴在擦得锃亮的大门或旁门上。他自己在元旦这天早上,还用红纸写一条:“元旦开业,新春大吉”以下还有什么吉利话,我就不认得也不记得了。
新年里,我们各人从自己的“姥姥家”得到许多好东西。
首先是灶糖、灶饼,那是一盒一盒的糖和点心。据说是祭灶王爷用的,糖和点心都很甜也很粘,为的是把灶王的嘴糊上,使得他上天不能汇报这家人的坏话!最好的东西,还是灯笼,福州方言,“灯”和“丁”同音,因此送灯的数目,总比孩子的数目多一些,是添丁的意思。那时我的弟弟们还小,不会和我抢,多的那一盏总是给我。这些灯:有纸的,有纱的,还有玻璃的。于是我屋墙上挂的是“走马灯”,上面的人物是“三英战吕布”,手里提的是两眼会活动的金鱼灯,另一手就拉着一盏脚下有轮子的“白兔灯”。同时我家所在的南后街,本是个灯市,这一条街上大多是灯铺。我家门口的“万兴桶石店”,平时除了卖各种红漆金边的伴嫁用的大小桶子之外,就兼卖各种的灯。那就不是孩子们举着玩的灯笼了,而是上面画着精细的花鸟人物的大玻璃灯、纱灯、料丝灯、牛角灯等等,元宵之夜,都点了起来,真是“花市灯如昼”,游人如织,欢笑满街!
元宵过后,一年一度的光采辉煌的日子,就完结了。当大人们让我们把许多玩够了的灯笼,放在一起烧了之后,说:
“从明天起,好好收收心上学去吧。”我们默默地听着,看着天井里那些灯笼的星星余烬,恋恋不舍地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惆怅寂寞之感,上床睡觉的时候,这一夜的滋味真不好过!
孙犁:记春节(节选)
孙犁(1913-2002),现代小说家、散文家,河北衡水人。
如果说我也有欢乐的时候,那就是童年,而童年最欢乐的时候,则莫过于春节。
春节从贴对联开始。我家地处偏僻农村,贴对联的人家很少。父亲在安国县做生意,商家讲究对联,每逢年前写对联时,父亲就请写好字的同事,多写几副,捎回家中。
贴对联的任务,是由叔父和我完成。叔父不识字,一切杂活:打浆糊、扫门板、刷贴,都由他做。我只是看看父亲已经在背面注明的“上、下”两个字,告诉叔父,他按照经验,就知道分左右贴好,没有发生过错误。我记得每年都有的一副是:荆树有花兄弟乐,砚田无税子孙耕。这是父亲认为合乎我家情况的。
以后就是树天灯。天灯,村里也很少人家有。据说,我家树天灯,是为父亲许的愿。是一棵大杉木,上面有一个三角架,插着柏树枝,架上有一个小木轮,系着长绳。竖起以后,用绳子把一个纸灯笼拉上去。天灯就竖在北屋台阶旁,村外很远的地方,也可以望见。母亲说:这样行人就不迷路了。
再其次就是搭神棚……
最后是叔父和我放鞭炮。我放的有小鞭,灯炮,塾子鼓。
春节的欢乐,达到高潮。
这就是童年的春节欢乐。年岁越大,欢乐越少。二十五岁以后,是八年抗日战争的春节,枪炮声代替了鞭炮声。再以后是三年解放战争、土地改革的春节。以后又有“文化大革命”隔离的春节,放逐的春节,牛棚里的春节等等。
前几年,每逢春节,我还买一挂小鞭炮,叫孙儿或外孙儿,拿到院里放放,我在屋里听听。自迁入楼房,连这一点高兴,也没有了。每年春节,我不只感到饭菜、水果的味道,不似童年,连鞭炮的声音也不像童年可爱了。
今年春节,三十晚上,我八点钟就躺下了。十二点前后,鞭炮声大作,醒了一阵。欢情已尽,生意全消,确实应该振作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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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大吉大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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